2005年之前,我從來沒聽過土樓,當我知道我的外公,他以前的故鄉有這麼特別的房子,我非常驚訝,很驚訝怎麼從來沒有聽媽媽或者外公提起。或許,對他們來說,故鄉的房子是多麼的落後,一點都不特別。
沒想到土樓之旅帶給我非常深刻的感受,旅行回來,突然有一股動力湧現,要詳細的記錄這一趟旅程,還記得當時足足寫了一個星期,天天寫,猶如神助那樣突然消化了很多對我而言很陌生的建築術語,而且無法停下來,必須一直把它寫完為止。
很多年後我才明白,雖然外公沒有把客家土樓的故事傳給下一代,可是一個家族在情感上的連結,是永恆存在的。
記得當時有個朋友問我,這是寫給報館還是雜誌的嗎?我說我寫的時候,真的沒想過這個問題。
如今我知道了,我要把這篇文章,獻給我的外公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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對福建土樓的情意結﹐是從第一眼看見那《老房子-福建民居》系列的黑白照片開始結下的。把那本書捧在手裡﹐一頁一頁的翻﹐心裡掀起一浪接一浪的驚嘆﹐深深的被它的獨特外觀所吸引。
旅行的經驗告訴我﹐照片只能捕捉景物一小部份的真實﹐非要親身來到現場﹐才能欣賞到較為完整的情景。於是就決定把福建土樓列入我和E到中國自由行的行程之一﹐來到福建的廈門﹐再由廈門乘搭長途汽車到永定省的湖坑鎮﹐展開我所嚮往的福建土樓之行。
車子途經漳州市﹐過了一個多小時﹐漸漸駛入山區裡﹐在丘陵、狹谷間緩緩繞行﹐一幕幕田園風景從窗外閃掠而過。再過不久﹐汽車進入南靖縣境內﹐開始出現零落散佈的土樓﹐頓時讓我眼前一亮。
這一座座土樓﹐屹立在山谷間﹐和山林﹑小溪﹑梯田﹑與大自然組成色調和諧的畫面﹐十分悅目﹐光是在車上沿途觀望﹐已經讓我暗暗驚嘆它的美麗﹐看得萬分入神﹐忘了長途舟車之勞累。翻山越嶺了數小時﹐車子經過大大小小的村落﹐終於抵達永定省的範圍﹐再過沒多久﹐司機轉過頭對車上唯一的兩個外地人說﹕這裡就是湖坑。
我和E拿了背包﹐走向車子的出口﹐一只腳還沒踏出車子外﹐眼前已經站著三﹑四個人爭著要幫我們搬行李﹐搶問我們要不要住宿。我當然感到萬分厭煩﹐本來想打發他們走﹐可是舉頭四處望望這小村﹐這裡就是只得這寥寥幾家旅館。最後就被其中一個最厚臉皮﹑最賴死不放棄的老闆拉著去﹐叫我先看看他的旅館再決定。當然﹐這一去就註定推不了的﹐最後也就住了下來。
吃過晚飯﹐天色已經暗了﹐鄉間的夜晚﹐格外寂靜﹐只聽見夜間昆虫在吱吱作響。我們留在旅館裡﹐跟老闆閑聊起來﹐
旅館老闆姓張﹐三十多歲﹐穿著件深色皮外衣﹐配上吊腳的西褲和一雙涼鞋﹐皮膚黝黑。他說他以前是一個泥水匠﹐最近幾年才賺了點錢﹐從土樓搬出來﹐蓋了這間小旅館。他說土樓裡面的設備和衛生條件都很差﹐現代人都不喜歡住在土樓裡﹐已經沒有人再蓋土樓了。
自九十年代開始﹐福建省開始興起土樓熱﹐這幾家旅館就是在旅游業開發後才建的﹐鎮裡那條公路還是十年前才開發﹐以前只是一條爛泥路。旅館的大廳掛了一幅老闆自己動手製作的土樓旅游景點地圖﹐旅館老闆通常就是旅客的嚮導﹐向你提供旅游資訊和解答一切問題。因為村裡的公共交通不太方便﹐為了節省時間﹐旅客通常都是包摩托車或麵包車來游土樓。
關於土樓
土樓是客家先民在兩晉﹑唐末兩次大規模由中原南遷閩﹑粵﹑贛時的早期屋式。它主要建築材料是山上的生土夯築而成﹑以竹條﹑木條為筋骨﹐用板築方法築成﹐外牆厚達一﹑二米以上。每座土樓一般有三至四層高﹐每層30至50個房間﹐一層為廚房﹐二層為谷倉﹐三﹑四層為臥室﹐可供數百人居住﹐只有一個大門出入﹐全樓的中心點的是位於圓樓中心的祖堂和天井。
福建土樓主要有方樓、圓樓、五鳳樓(即三堂屋)三種。五鳳樓集中在永定縣,方樓與圓樓主要分布在南靖縣、平和縣、詔安縣的西部和永定縣的東部山區。山區的特殊社會環境﹐使居民聚族而居,修建了防衛性强的特殊建築形式土楼。
土樓有不同形狀﹐可是究竟是「先方後圓」還是「先圓後方」?中國著名福建民居學者黃漢民研究之後,下了一個結論:先有方樓,後有圓樓。因为在危机四伏的福建山區,圓土樓防御性好,能省地省木材,並且能住更多的人。另外﹐圓樓採光比方樓更好﹐光度平均散佈﹐沒有暗角房間。
畢業於清華大學建築系的黄漢民﹐是中國最早開始研究土樓的學者之一,1982年完成了關於福建民居的碩士論文﹐20多年来,他跑遍全省,對福建民居作了深入调查和悉心研究﹐若有興趣﹐可參考他撰寫的《福建土樓》(三聯書店出版) 。
以上資料﹐純屬書面上的知識。而我和土樓的真正相遇﹐是在睡醒過後的第二天﹐在微涼的清晨﹐當我走近第一座探訪的圓樓-衍香樓那一瞬間開始……
衍香樓坐落在新南村的衍香樓﹐建於1880年﹐門內有一對對聯﹕積德多藩衍﹐藏書發古香。靠近這外觀如城堡的奇特建築﹐抬頭看見那十幾米高的土牆和出檐的瓦頂﹐禁不住心裡對它暗暗驚嘆。當跨進那扇厚重的大門﹐視線隨即被眼前那截然不同的世界 -充滿生活感和傳統氣息的居住空間所深深吸引。
在祖堂裡有幾位老伯伯向我們微笑﹐我跟其中一位閑聊﹐得悉住在衍香樓裡的居民都是姓蘇的﹐我問他樓裡還有多少戶人家﹐他說只有十幾戶﹐很多已經搬到城裡去。因為是上午的緣故﹐大部份人都往田裡工作﹐小孩們也上學去了﹐樓裡只剩下退休老人﹐還有仍在呀呀學語或學走路的年幼小孩﹐因此顯得有點冷清寂寥。
最精彩的之處是上三樓繞著環廊走﹐由樓上往下俯視天井﹐圓樓的設計形成了一個廣角鏡似的﹐樓中心的祖堂﹑瓦頂﹑木欄杆上的菜乾﹑晾晒的衣服﹑坐在廚房外乘涼的年邁婆婆﹑腳下咿咿作響的木板﹑還有土牆上被時間劃上的裂痕﹐一一跟這玄妙的圓形﹐合拼成一幅充滿韻律和生活感的構圖。
環極樓下一站探訪的是位於南江村的環極樓﹐就在衍香樓附近。這座土樓的樓名改得十分有氣派﹐建於清康熙年間﹐有近300年歷史。踏進樓內﹐迎見我們的是幾位白髮蒼蒼而精神奕奕的老伯伯﹐他們展開熱情的笑容﹐招待我們到祖堂裡坐下來﹐請我們喫茶﹐讓樓裡輩分最高的蘇廣發先生為我們講解環極樓的歷史。
慈祥的蘇老先生深藏不露﹐竟然出口成章﹐當他描述環極樓的歷史和特色時﹐像在古時私塾裡那朗讀古文的老師﹐他那深沉又清亮的聲音在耳邊環繞﹐像淙淙流水﹐讓你聚精會神的洗耳恭聽。
環極樓的特色是樓裡是站在那奇妙的天井中心位置﹐若拍手﹑跺腳或高聲說話﹐可以聽見清晰的回聲。環極樓還有不可思議的抗震性能﹐蘇先生說300年來多次發生地震﹐環極樓依然屹立不倒﹐安然無恙。
聽過蘇老先生的介紹後﹐再喫杯茶﹐然後我和友人上三樓去﹐這座樓中心的空間寬闊﹐由樓上俯視地上那一個圓天井﹐像是生命能量的凝聚點﹐讓我再次為圓這個形狀﹐驚嘆著它的玄妙力量。
田螺坑土樓群田螺坑土樓群的美妙之處是四圓加一方﹐四座圓樓簇擁著一座方樓﹐在層層山巒中巍峨聳立﹐尤為奇觀﹐其俯瞰圖片已經頻頻曝光在旅游指南﹑電視﹑攝影集及畫冊裡。
既然已經看過圖片﹐當親身來到景觀台上俯瞰時﹐已經沒有太大的驚喜。直到我走入這土樓群時﹐才找到意想不到的發現。
之前探訪的土樓都只是獨立的來看﹐而來到田螺坑則是整體的看。五座土樓互相襯托和呼應﹐方和圓之間﹐組成一個村﹐最重要還是沒有新建的﹑設計簡陋的瓷磚樓房破壞它的整體性。依山而建的土樓群﹐一高一低﹐互相交疊﹐方樓和圓樓相映成趣的線條﹐教人看得賞心悅目。
當時已經是中午時分﹐一些在田裡工作的村民回到家裡吃午飯﹐天井有人在用竹子編織毯子﹐嗒嗒聲的埋頭工作﹑小孩在哭鬧和奔跑﹑婦女在廚房裡忙著幹活﹐老人在悠悠閑聊。這裡的熱鬧氣氛﹐跟之前所見的冷冷清清的土樓成強烈對比﹐證明了一座樓若沒有了人﹐就如同失去了靈魂一樣﹐只剩下一副冰涼軀殼。
振成樓振成樓是眾土樓當中的一顆耀眼巨星﹐也叫‘土樓王子’ ﹐旅游指南都指定凡來永定縣看土樓的﹐都非要來這裡不可﹐一睹振成樓的風姿。
它座落在湖坑鎮洪坑土樓群中﹐這裡有46座明清建造的土樓﹐如今已經被開發為旅游景區﹐叫做客家土樓民俗文化村﹐遊客需付人民幣四十塊的入場費。
雖然已經被開闢為旅游景點﹐洪坑村裡依然有村民居住﹐村民的生活也成為‘景點’ 的一部份吧。
我在清晨七點就來到這文化村﹐因為我想趁那些觀光團還沒有來到前﹐也趁售賣紀念品的攤子還沒有在振成樓的走廊擺買前﹐去看看它原來安靜的樣子。
振成樓的樓主林遜之﹐是清末秀才﹐學問淵博﹐一生研究<<易經>> ﹐振成樓也就是按《易經》八卦圖佈局建造﹐樓內的題刻﹐楹聯處處可見﹐流露一股濃厚的文化氣息﹐中心大廳彫梁畫棟古朴典雅﹐大廳所用的大柱仿照古希臘的建築風格。以上的設計格調﹐使這座樓從芸芸土樓中脫穎而出﹐裡面所用的建築材料也十分精緻講究﹐使它至今成為保存得最完好的一座。
河坑土樓群之前去所探訪的土樓﹐都已經被開發為旅游景點﹐因此那些土樓裡的居民對外地遊客的來訪已經習以為常﹐甚至會視而不見。來到書洋鎮河坑土樓群﹐卻有不一樣的體驗。
河坑村裡一共有十七座土樓﹐其中有些圓樓是在六十年代才建的﹐其余的也沒有什麼名氣﹐因此這裡還未被開發﹐不需付入場費。遊客一般比較愛看歷史悠久和聞名遐邇的土樓﹐跟其他旅游景點相比﹐河坑不會吸引一般的觀光客前來探訪。
可是我在黃漢民先生著述的《福建土樓》那本書裡﹐讀到河坑村是他熱衷研究的土樓群之一﹐於是叫司機載我們進來這村裡走走,司機聽了很詫異,他說那個土樓沒有什麼特別的,沒有遊客去哪裡,我心裡更覺得非去不可。
抵達村口時﹐正是傍晚時分﹐日出而作﹑日入而息的村民﹐已經一一回到家裡﹐這條村還住了許多戶人家﹐所以非常熱鬧﹐充滿活力。他們見到有兩位外來訪客﹐皆熱情的招呼我們也一起吃飯﹐邀請我們喫茶﹐好奇的問我們從那裡來﹐有位熱心的叔叔還一邊吃飯﹐一邊向我們講解他住的那座土樓的歷史事跡。
三五成群的小朋友在草坪上你追我逐的嬉戲﹐廚房外一家大小圍在一起吃飯﹐飄來陣陣飯香﹐幾位老伯伯坐在天井的另一旁悠閑寫意的聊天﹐一位婆婆在替年幼小孩洗澡﹐狹小廚房裡亮起了一盞昏黃的燈。
不經精美修飾的居住環境﹐反而散著樸素自然的氣息﹐加上村民那誠摯﹑淳樸﹑快樂的笑容﹐看在眼裡﹐如清涼雨水﹐洒在我這個城市人的枯燥心靈裡。我們這些城市人老遠跑到落後的貧窮鄉村裡﹐難道就是為了尋找我們已失去的單純的快樂﹖想到這裡﹐真讓我暗暗感到一絲絲羞愧。
當然﹐從我這個旅客眼中﹐所看到的一切只是表面的美好﹐他們當然也有他們的煩惱和痛苦。可是﹐至少在村民的臉孔當中﹐讓我感覺溫暖,沒有城市人那張落寞,孤獨和迷茫的臉。
我曾問司機為什么河坑村的人口比較多﹐他說偏僻的村落一般比較貧窮﹐因為他們離市鎮比較遠﹐只好依賴‘成本高﹑利潤低’的農作物為唯一收入﹐不能像其他靠近城鎮的鄉村﹐可以去做點小生意賺點外快﹐因此也無法負擔得起蓋新房子或搬遷到城市裡打工。
的確﹐土樓的生活條件比不上現代房子那樣舒適和方便﹐人類不斷被慾望帶動﹐要往上爬﹐要住好一點﹐吃好一點﹐要與時並進。如果我是他們﹐說不定也會無視眼前的簡朴農村生活﹐渴望趕上時代列車﹐擠身於糜爛浮華都市裡。
當這些土樓都逐漸人去樓空﹐聚族而居的社會體系一步步瓦解時﹐土樓是否就成為一座座供遊客觀光的紀念館﹖
土樓日後的命運如何﹐我無法估計。臨走那個早上﹐我沿著小徑在田園散步﹐想再次嗅一嗅空氣裡泥土的氣味﹐聽一聽涼風刮過﹐看一看挑水回來的婦人那張臉孔﹐還有再靜靜凝望﹐那一座歷經百年風雨﹐而巋然不動的客家土樓。
這一切﹐在我離開之後﹐都將化為記憶。
邱妙瑩 2005年六月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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